星期三, 3月 15, 2006

媽媽的身後事(三):寶塔半日遊

上週一經過一整天的奔波,我們終於取得了由超年邁醫師所開立的死亡証明書,接著便即刻前往醫院地下二樓的助念堂,將這張費盡力氣才得來的紙,交給禮儀師以利後續事宜的辦理。由於媽媽走得匆忙,什麼事也沒交代,面對從未處理過且多如牛毛的後事,我心裡慌亂不已,所幸上週一晚上經由高人朋友的跨界溝通,我從媽媽那兒得到了一些答案。細節我暫且不提,以免有心人士說我怪力亂神,可是我自己明白,這些都是真的。

我知道媽媽往生之後過得很好,心頭的大石終於放下。隔天(週二)一早,我到區公所辦理除戶,這才曉得我和媽媽儘管在三月初時已經辦了失蹤人口的「撤尋」,但仍屬無戶籍的狀態,因此戶籍暫時被掛在區公所,而也因為如此,辦任何手續都得先繳三百元的罰款。辦完手續後,辦事人員將媽媽的身份証收回註銷,我突然很遺憾自己沒有留下影本做為紀念。然後,我升格成了戶長,在這人丁單薄的兩口之家裡,少了媽媽,我是接任戶長的唯一人選。

辦完除戶,我順便辦了媽媽的健保退保、手機退租,以及存款餘額証明,待辦的事情多到令人窒息。下午,我則是搭乘生父的便車展開了北部寶塔半日遊。我們先是去了位於臥龍街一帶的慈x園。那兒上山的道路十分狹小,但是塔內金碧輝煌。據說,這是全台北市唯一合法的民營納骨塔。

慈x園最貴的塔位位於視野最佳的頂樓,導覽人員表示,離佛像較近的塔位,亦即所謂的「佛光普照區」,價格最高,其餘塔位的價格按與佛像的距離依次遞減。而影響價格的另一個因素則是塔位的高度,例如,與頭部同高的塔位最貴,探訪者必須蹲下或墊起腳尖才能直視的塔位,價格乃按與頭部的距離遞減。但是高人朋友表示,一般業者如此的規劃純粹是商業手段。難道佛菩薩會對買不起好位置的亡者起分別心嗎?當然不會。

離開慈x園後,我們冒著大雨驅車前往金山。由於天候不佳,我們只參觀了金寶山便打道回府。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到金寶山,先前參考DM時,我就十分中意園區裡頭的歐式建築物「日光苑」,親自參觀之後,更是覺得它美得像是一座美術館。日光苑以白色為主色系,沒有任何宗教色彩,走自然風格,乾淨明亮,採光很好。一樓的中庭佈置成日式的「枯山水」庭園,四處點綴著中型石雕。苑內禁止拿香,只能擺放鮮花,並以小卡片留言給亡者。

塔位區分為二樓和地下一樓兩個區塊。二樓的塔位很美,圓角方框的塔位面板,以外觀而言,完全看不出這是塔位,甚至還有點太空艙的味道。它的面板特色在於上頭沒有任何佛像、蓮花或是十字架之類宗教性的圖騰,家屬可以為亡者親自設計面板上的圖文刻上,換句話說,這是可以「個人化」的塔位面板,我就看到有人刻上金門大橋、警徽、愛心甚至是卡通圖樣。無怪乎,這裡是全台灣最貴的塔位區,一個小小的塔位要價在六十至八十萬之間,管理費和代書費用另計。

牌位區才真是別緻。一般寶塔若是設有永生牌位,多數是做成傳統的木製品。但日光苑的牌位卻是以人造水晶製作,再以噴砂的方式刻上亡者的名字,而且底部還設計成大鑽石的模樣,美得就像是什麼國際性的大獎座一樣。牌位區採黑色壁面,水晶牌位在投射燈的照射下閃閃動人,乍看之下,(恕我不禮貌的說一句)還以為來到了施華x世奇的專櫃。於是才逛了兩個地點,我心裡就已經做出了選擇…。(待續)

星期一, 3月 13, 2006

媽媽的身後事(二):死亡証明書

在禮儀師的叮嚀下,我和請了一天假的老公,週一中午直接前往新店慈濟醫院辦理媽媽的出院手續,並申請媽媽的死亡証明書。出院手續很快便辦妥,但死亡証明書院方竟然拒絕發放。院方表示,他們無法為「在入院二十四小時之內往生」的亡者開立死亡証明書,說是要我們自己想辦法去弄一張,他們能給的唯有「死亡診斷書」,而這張上頭只寫了短短兩行字的診斷書,卻讓我們足足在加護病房外面等了一個多小時,若不是老公等到受不了自己進去催,我們不曉得還要等多久。由此我充份感受到院內「志工」與院內「上班族」在工作態度上的截然不同。

媽媽的的確確是在院內病逝,院方卻不開死亡証明書,我們簡直束手無策。老公提議我們聯絡媽媽戶籍所在地的管區,我於是向104詢問管區派出所的電話號碼並急忙撥過去,怎知104給我的竟是傳真號碼,我真是沮喪到了極點!這時老公忽然想起,三月初時我們剛為了媽媽和我變成「失蹤人口」的事情而進了派出所辦理「撤尋」,於是便翻出筆錄單據,迅速地找到了管區派出所的電話號碼。

接聽電話的員警聽完我的說明後,表示死亡証明書理應由慈濟院方開立,而非管區。我再三解釋院方不願開立死亡証明書,請他們務必幫忙,管區員警遂請我去找當地的衛生所,由衛生所來協助開立。經過一番折騰,我和老公來到衛生所並說明來意。承辦的女辦事員聽了之後回頭問同事說:「她說她媽死掉了,接下來要怎麼辦?」我無言以對。基於對亡者以及亡者家屬的尊重,她好歹可以注意一下措辭,以「過世了」、「去世了」或者「往生了」來代替「死掉了」這種字眼,但是她沒有,她的語氣好像在說家裡的一尾金魚。

坐在後排,顯然比較資深的女辦事員走出來,抄了一個電話號碼給我們,表示我們等會兒可以和M醫師相約在第二殯儀館見面,他會協助我們開立死亡証明書。我和老公謝過之後便匆匆趕往二殯。往肚子裡塞滿二殯服務中心令人難以下嚥的食物後,我們站在大門口等待。一輛車子開了進來,下車的是位有點江湖氣息的中年男子。我過去讀過許多與法醫相關的書籍和小說,因此見到這名中年男子時有點錯愕,總覺得他的形象和想像中落差太大。記得當時我還回頭跟老公說:「原來法醫長醬子啊?!」

男子表示他要開車去冰庫,我們於是先徒步往冰庫走去,然後在門口靜靜等待。不一會兒,車子便抵達冰庫大門口,男子下車後打開後車門,原來他是助理,真正的M醫師坐在後座,而M醫師,竟是一位白髮蒼蒼,看起來至少有八十幾歲的老先生。M醫師在司機兼助理的攙扶下,微顫顫地步上階梯,筆直地往冰庫的休息室走去。

說實在,見到這麼老的醫師,我心裡已經涼了半截,並且為這麼年邁還必須工作的他感到相當不堪。老先生坐定後,從陳舊的公事包拿出死亡証明書的既有表格擱在桌上,他的身體發出十分濃稠的酸味,我不自覺得後退了一步。他見我們站在桌邊,開宗明義地表示,一張死亡証明書,視死亡原因,要價由兩千到六千不等,車馬費五百元還要另計。我不曉得由公家單位派來的醫師開立的死亡証明書竟然要收費,而且最少兩千五,當場傻眼。但一整個下午就為了這張紙而疲於奔命,若是必須花錢了事,看來我也只能照辦。

我們恭恭敬敬地站在桌邊,老醫師卻沒有填寫表格的意思。他望著我和老公,開始大罵執政的民進黨如何迫害他、讓他老來失業,再大罵扁政府的昏庸,讓他逼不得已還去求先前曾經工作過的法院,讓他保有這口飯吃。待他一口氣罵完民進黨和阿扁,我已經失去耐性,暗示助理請老醫師適可而止,先辦正事。老醫師聽了助理的催促終於拿起筆來,而我這才發現他根本看不到表格欄位。

老醫師戴上眼鏡,就著助理手指的表格位置以及助理的口述內容依序填寫,還不時很尷尬地填錯位置。他真的老到不適合再工作了。在填寫死亡原因時,他因為手抖,不小心往下勾到了下一個欄位,那兒該填入的是媽媽的「職業」。我告訴老醫師,媽媽是退休中學教師,他抬起頭滿臉胡疑地望著我說:「人都死了,哪裡會有職業?那欄不用填啦!」我對他的反應再一次感到無言。他又問我媽媽的胃癌有沒有開刀,我說沒有,他於是順道罵了罵,說現在的西醫真是懶惰,「開一開不就沒事了嗎?」我很想告訴他,當初是因為西醫師說不能開了,沒藥救了,我們才自行出院的,可是我已經懶得和這個老人多做解釋。

填了不到半頁,老醫師若有所思的停了下來,忽然間又開始提起自己過去的風光日子,諸如他是如何取得醫學院的學位和醫師執照、他是如何進到法院工作…,我只想趕快把事情辦完,卻得忍受這種離譜的事,心裡是又急又氣。助理看出了我的不滿,再度催促老醫師專心填寫,老醫師這才回過神來,把剩下的欄位給填完。最後,他還是在助理的協助下,才有辦法把章給蓋在正確的位置上。(待續)

媽媽的身後事(一):連撞兩次車

媽媽走時並未閤眼。她大概沒料到自己盡了這麼大的努力,卻依然無法戰勝病魔。我和弟弟、老公試了許多次,但媽媽的眼皮始終就是無法閤上。在助念了八個小時之後,法師為媽媽在醫院地下二樓由禮儀公司所承包的助念堂中設好了靈位,隨後我們一行人便跟著禮儀公司的工作人員,護著媽媽的大體前往市立第二殯儀館,老公則是開著車子在後頭一路跟過去。

因為時間安排上的誤差,初離開醫院時,司機一直無法聯絡上禮儀師,車子於是在路旁等了近二十分鐘。後來司機不想再等,便直接驅車前往二殯,可是不死心的他仍然一邊撥打手機,一邊操控方向盤。就這樣,我們狠狠地撞上了路旁墊高的人行道,媽媽的大體更因為猛烈的衝擊,撞上了前面座椅的後背。此時司機仍沒有停車的打算,他車子開得又急又快,似乎巴不得能儘快下班,畢竟那時已是半夜三點。

坐在高速行駛的福斯T4後頭,我急得哭了出來。媽媽受病痛折磨半年,往生才八小時,竟然還出車禍,天底下豈有這種衰事?我氣憤地要求司機立刻停車,將媽媽的大體歸位,他這才嬉皮笑臉地下車移大體,然後在我的強烈不滿下對著媽媽的大體道歉。三點多,我們抵達二殯的冰庫,原來禮儀師早在那兒等待了。他在我的要求下,開啟屍袋檢查媽媽的頭部有無外傷,所幸媽媽儘管眼睛依舊未閤上,但外觀並無大礙。反倒是平日就經常腎痛的我,腰部被撞得疼痛不堪。

辦妥了媽媽大體進冰庫的手續,我們向禮儀師謝過,便上了老公的車打算回家休息。車子由冰庫開到了二殯門口,停車卡卻一直過不了,我們只好找敲門請警衛室裡的警衛先生幫忙。警衛先生示意我們開回右側的服務中心門口繳費,疲憊不堪的老公只得心不甘情不願的倒車,打算往服務中心開過去。就在這當下,我們又撞車了,車尾狠狠地撞上了後方的安全島,我的後腦因為撞上椅枕而苦不堪言。一個晚上連續撞車兩次,我的心裡直發毛,心想是不是媽媽怪我連護送大體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隔天下午,我在媽媽友人的建議下,請了兩位喇嘛到冰庫為媽媽頌經。上師先是打開媽媽所在的最上層冰庫,然後爬上樓梯、摸著媽媽的額頭為她灌頂,接著再頌了大約一個小時的經文。我聽著經文忍不住一直掉淚,結束後上師透過翻譯告訴我,哭沒有用,不如拿哭的時間和精力唸佛號或經文迴向給媽媽。我並不清楚媽媽在灌頂和頌經之後,表情是否變得祥和?眼皮是否已經閤上?但我寧可相信她的面容如今顯得柔美平和。

離開二殯之後,我和老公回到醫院地下室的靈堂為媽媽上香,禮儀師表示隔天是週一,我們可以去辦理媽媽的死亡証明書與出院手續。有了死亡証明書,他才能訂殯儀館的禮堂並進行一切的後續事宜。可是,這張死亡証明書的取得,竟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的費事…(待續)

星期日, 3月 12, 2006

全職看護週記(十八):媽媽的最後一日

媽媽走得很突然,因為約莫在春節前夕,她確實幾乎痊癒。媽媽不僅可以起身行走、手寫了一大本食譜,甚至還能坐在餐桌前包愛吃的小籠包,大家都認為她快要康復了,她自己也覺得很有信心,還四處打電話通知朋友她的病快好了。

春節期間,在高雄當老師的小阿姨來媽媽家過年,一位小阿姨以前的學生,知道小阿姨寒假期間上來台北,特地到媽媽家探望。以美容為業的她,據說學了一些經絡療法,還提來了電療儀器,說是要為一輩子滿臉痘花的小阿姨做臉。

我不明白小阿姨為什麼會讓美容師替媽媽這種癌症患者做「治療」,總之,在我當天中午抵達媽媽家時,那位美容師正好做完「治療」打算告辭。據媽媽表示,做完電療後很舒服,還央請那人以後一週來家裡三次,為她進行更密集的療程。

然而隔天起,媽媽便開始大量血尿,其中還摻雜著大量的血塊。美容師接到我的詢問電話時,一開始還表示關心,後來便相應不理。小阿姨則是極力撇清,表示這和她與她學生都沒有關係。遇到這種情形,除了自認倒楣和心疼媽媽受血尿折磨之外,我也只能緊急聯絡媽媽的主治醫師更換藥方,企圖緩解媽媽的症狀。可是成效非常有限。

或許在只相信西醫的小阿姨心中,媽媽本來就是治不好的,死馬當活馬醫,死了也是命該如此,與她們毫無關係。問題是我們幾個在這半年來陪伴媽媽左右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見媽媽康復的情形,這不是不相信中醫的人可以否定的。然而這些讓媽媽提早離開的錯誤決定,卻都被「我當時也是好意啊」這種話來諉過,我很心痛。

九個月前,食量驟減的媽媽在我的建議下去仁愛醫院做檢查,醫生說她只是胃部脹氣加上便秘,並無大礙。半年前,我再帶媽媽去書田診所照胃鏡,結果卻是媽媽已是胃腺癌末期。當天媽媽打電話給向來信任的小舅,住在美國的小舅隨即要求她住進內湖三軍總醫院,還說小舅媽在那裡任職的弟弟會特別關照。我完全不想讓媽媽住進三總,因為我對三總的印象奇差,但媽媽基於對小舅的信任,依然義無反顧的打包前往。

媽媽住院的整個過程,我先前都寫了文章完整記錄。在被各式各樣不必要的檢查折磨了兩週之後,醫生說他們無法開刀,對媽媽的病情也束手無策,我們因此決定自行出院,而這段期間,小舅媽的弟弟不僅沒有出現過,就連一通問候的電話也沒有打來。出院後,我在居處附近租了房子,重新裝潢,同時清掉了媽媽大部份的物品,為她佈置了一個舒適清爽的養病環境。

媽媽在經方派主治中醫師的診治,以及看護與我們的細心照顧下,病情大有起色,我們也對媽媽信心十足。但媽媽的弟妹們卻不這麼認為。大舅告訴我,小舅與小阿姨根本就看壞媽媽的病情,覺得她不可能痊癒。而我的感覺反而是,如果媽媽當時不接受小舅的建議住進折磨人的三總,如果媽媽後來不接受小阿姨的建議接受美容師的無照電療,媽媽現在還活得好好的。我只能將這些過程解釋為無法阻擋的業力。

經過春節起一個月以來的血尿,媽媽的元氣迅速流失,變得只能以流質食物維持體力。到上週四時,她甚至出現缺氧休克的情形,我只好帶著媽媽回診吊點滴,回家後並備好氧氣筒與點滴架,安排醫護人員出診,為接下來有可能虛弱到不宜出門的媽媽補充體力並提高體內含氧量。

然而到了上週五,媽媽已經有點呼吸急促,鎮日都必須帶著送氧器,那天我擔心到一大早六點就去媽媽家陪伴。上午八點多,我打電話給住在附近的大舅說明媽媽的情形,他是住得離我們最近的親人。大舅約在九點多時抵達。我守著媽媽不停地唸佛號,大舅卻不停地找我聊天。我有點生氣他的蠻不在乎。十點多時,到媽媽家之後便一直高談闊論的大舅,突然問我認不認識里長,我反問他這麼問的理由,而他竟表示:「如果三姊死在家裡,得找里長開死亡証明,妳最好去問問里長住在哪裡。」

我當時的心情,很難以筆墨形容。這就是手足親情嗎?媽媽還躺在他面前,意識還很清楚,她是聽得見我們的任何對話的。我好難過,眼淚馬上掉了下來。不到中午,二月份已自學校退休的大舅,便以還有事情要忙為由先行離開,之後我再打他的手機,便一直是關機狀態。

中午,媽媽的一位朋友打電話來詢問病情,並且要求我立即前往三義九華山的大興善寺求大悲水。媽媽因為先前被三總嚇壞,一直不願意回大醫院,況且就算回去,他們也無法進行任何有效的治療。在沒辦法的情況下,我告訴老公,他當下決定請半天假陪我開車前往苗栗取水。我們在傍晚時分回到媽媽的住處,媽媽見我們大老遠為她取了大悲水回來,露出了難得的笑容,還喝下了好幾口。接著我們再前往診所請劉醫師開立轉診單,劉醫師也立即為我們辦妥。

回到媽媽家後我靜靜的陪伴媽媽,一邊抹地。(為免婚戒磨損,我特別將戒指取下擺在口袋裡,也因此,後來婚戒遺失了將近一個星期才被尋獲。)到了晚間十點左右,我害怕媽媽隨時會有我無法處理的狀況,而再次詢問媽媽是否願意進大醫院,但她仍舊拒絕。直到我表示,這次我決定帶她去的是新店的佛教慈濟醫院,她才願意讓我叫救護車送醫。早已將轉診單備妥的我、老公以及看護,提了大包小包的物品,陪著媽媽坐上了救護車。

一進到慈濟醫院急診室,醫師立即要求進行急救並開出了病危通知單,我捧著單子泣不成聲。醫師詢問我是否願意讓媽媽做氣切以及各式各樣的急救措施。我說,媽媽意識很清楚,我尊重媽媽的意思。而媽媽也很勇敢,她對任何可能造成嚴重後果的急救程序都表示願意接受,因為她的求生意志非常的強。

醫師要求我們離開急診室到外頭等候,我難過地打電話給大舅,但無人接聽。再打給小阿姨,她表示「下週四學校要段考,我沒空上來,而且就算上來,我也幫不上任何忙。」我覺得心寒。此時只能硬著頭皮打電話給生父。儘管過去媽媽和我對他一直很不諒解,但這半年來他確實也為媽媽盡了一份心力,事以至此,我似乎沒有別的選擇。

生父一接到我的電話,半小時內便趕到急診室。在香港工作的弟弟碰巧也在當晚抵達台灣,於是生父便馬上請剛下飛機的弟弟從中正機場趕到急診室。後來,我再次撥電話給大舅,電話總算是通了,隨後,他帶著媽媽向來疼愛的表弟前來急診室。

媽媽做完氣切手術後已經無法說話,等我們大家再度進到急診室時,媽媽身上已經插滿了氣切管、鼻胃管、導尿管等各式各樣的管子。護士們表示媽媽剛才非常配合,我則是強忍著淚水看媽媽受盡折磨。我和弟弟拉著媽媽的手,在她耳邊為她加油打氣,請她要勇敢。不能說話的媽媽,用食指指著自己,再比出一個顆心,然後指著我。媽媽一輩子沒對我說過「我愛你」,然而在她與死神搏鬥的這一刻,卻做出了這樣的動作,我心痛地淚水頓時潰堤。

我們陪著媽媽進到加護病房時已是週六凌晨,直到我們在護士的催促下離開病房前,媽媽的意識都很清楚。我告訴媽媽,加護病房有限制探訪時段,因此我早上九點半才能再次進來探望。走出病房,我們一群人疲憊不堪地坐在家屬休息區,沒想到一點半多,劉醫師在看完當晚所有的病患後,竟還趕到慈濟醫院關心媽媽。我對他的心意非常感激,他是少有的、視病人如親的一位良醫。

從清晨六點就開始忙碌的我,到了半夜兩點已經累到腎病快要發作。弟弟和大舅提議我先回家休息,由他們守著,我和老公於是先回家盥洗、休息。週六一早九點,我們再次出現在加護病房門口,大舅和表弟那時已經離開,只留下弟弟一人守候。九點半,我、弟弟、老公和看護一塊兒進到加護病房探望媽媽,雖然血壓非常低,但媽媽的意識仍舊清楚,她甚至還以紙筆告訴我她很想翻身,並且詢問我她目前的血壓是多少,顯然媽媽一直沒有放棄康復出院的希望。半個小時內,我們不停地為媽媽加油,媽媽也點頭表示她會努力,我們並不知道,這已經是與媽媽溝通的最後機會。

離開加護病房後,我請弟弟回去休息,便和看護兩人坐在加護病房外頭守候,老公則是還有一堆事情待辦而先行離開。慈濟志工媽媽們,見我們一直坐在病房外頭,不時就過來關心詢問,我很感謝,可是她們的頻頻干擾,卻也令我無法專心唸佛號為媽媽祈福。

下午,三週前出現在我公証婚禮上的白爛和鬼鬼出現了。我當時的情緒無比低落,一方面是懊惱此刻我竟被隔絕在病方外頭,無法陪伴媽媽,不曉得媽媽是不是會感到孤單,再者病房裡頭很冷,和媽媽平常習慣的暖氣溫度差距甚大,因此我一直很擔心這回送媽媽進大醫院,不知是否又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另一方面,我則是懊惱親人們的冷淡反應,心中一直產生怨念,但我又怕自己多生口業,因而感到非常憂慮煩燥。

白爛和鬼鬼耐心地聽我吐苦水,四點多,護士出來通知媽媽已被注射了三次強心針,血壓仍然無法拉高,看來是藥石罔效了。我趕緊通知弟弟、老公、生父、大舅,以及媽媽認識近五十年的三位交情很好的小學同學。我也再次打電話給小阿姨,可是她只表示:「家祭時間定好了,記得告訴我。」一點幫忙的意思都沒有。

大家都趕來見媽媽最後一面,然而病床上的媽媽已經失去意識,血壓也慢慢地下降至三十幾的低點。望著媽媽就要離開我們,我拉著她的手強忍悲痛為她助念佛號,心裡仍盼望著能有奇蹟發生,而這半年來一路幫助媽媽的高人朋友此時也傳來簡訊打氣。

媽媽最後還是走了,心電圖漸漸地變成一條直線。但由於先前呼吸器的作用,媽媽的胸膛仍有些微起伏,醫師最後是以六點三十五分做為媽媽的死亡時間。在病房外頭的白爛和鬼鬼,特別外出替媽媽買了唸佛機,老公和看護也馬上趕回媽媽家中挑選衣服,而病房內的我們則是持續地唸了一個小時的佛號後,敬待護士們為媽媽淨身、穿衣。

我和弟弟為媽媽穿上鞋子之後,媽媽的大體被移往地下二樓的助念堂,大舅與媽媽的小學同學們陸續離開,只留下我、弟弟、老公和看護四個人守著媽媽。遵照佛教儀式,我們持續助念了八個小時,直到半夜兩點多才在禮儀公司與法師的協助下,將媽媽的大體移往台北市立第二殯儀館。從那一晚起,許多令人難過的事情陸續發生…

星期六, 3月 11, 2006

全職看護週記(十七):再見了!媽媽

媽媽走了。這已經是上週六傍晚的事了。這個星期過得好快,我的體力也將近透支。

這一週間,發生了許多事,也讓我看清了許多人的真面目。或許對某些人而言,錢永遠是第一順位,可是對我而言,當個「有人性的人」,遠比把萬貫家產揣在懷裡重要。

我不明白學歷如何影響一個人的價值觀。懂得越多、越曉得保護自己的人,是否就離良善的人性越遠?如果書讀得多,卻連做人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懂,那麼再高的學位証書也形同廢紙。

媽媽的後事,只有我與新婚老公在辦。來自朋友們的關心非常多,我很感激。尤其白爛和鬼鬼兩位好友,更是在媽媽危急期間主動來加護病房外頭陪我,試圖緩和我的緊張情緒,這份恩情我會永遠記得。

因為父母離婚的關係,弟弟和我從小分隔兩地,這回弟弟與生父的主動協助,讓我覺得很溫暖,平日甚少有互動的高齡繼父,也拖著病體回台參加媽媽的頭七。反倒是那些以往互動還算密切、且備受媽媽照顧的親人們,卻有著令人不堪的冷淡回應。

今天,我和弟弟一起為媽媽在金寶山的「日光苑」選好了安息的所在,我們會好好地送媽媽到佛國淨土專心修法。至於一些人、一些事,大概也就緣盡於此了吧。

媽媽的告別式:3/24(五)上午九點整(9:00AM)@台北市辛亥路第二殯儀館懷恩廳

星期三, 3月 01, 2006

全職看護週記(十六):派出所見聞錄

原來我成了失蹤人口。結了婚要去辦入籍登記,這才曉得自己已被戶籍機關通報為失蹤人口。得先去戶籍所在地的管區派出所「撤尋」,才能辦理入籍手續。

會成為失蹤人口,是因為老媽的現任房東不讓我們將戶口遷入北縣新址。會租屋則是因為台北市的房子被老媽賣了,而會賣房子,歸根究底是因為遭強盜入侵,不想再住下去。反正情形就是房子有了新主人,我和老媽遲遲沒有新地址可遷入,於是就成了警方列尋的失蹤人口。

到派出所辦「撤尋」時剛好是晚間九點整,整個警局的員警正在交班,約莫等了十分鐘警員才有空受理。同一時間,坐櫃台的員警接了通電話,說是某牛肉店有巴基斯坦籍的非法外勞,因此指派了員警將他載回派出所,還通知了外事組要加派一位懂英文的員警前來支援。而被指派去載外勞的員警,恰巧是上回到我家協辦竊案的那位,那傢伙後來吃案,把我目睹竊賊犯案的家庭竊案給報成了「遺失」。

受理撤尋的員警瞧了一眼我和老媽的戶口名簿,便開始坐在電腦前面打字,還不時問我一些例行問題,我往他後方移動,才發現他正在打撤尋筆錄。這位老兄挺妙的,他打字是用「一指神功」,而且很明顯他不太會用Word。我看他很吃力地一鍵一鍵敲出注音符號選字,好不容易才打出三個字。他似乎也不會使用「對齊」功能,原先的格式是預設成「左右強迫對齊」,他見到「網路業」那三個字橫跨整列,分得好開,似乎有點懊惱。

輸入電話號碼那列時才有意思。阿拉伯數字自然難不倒這位員警,他在順利打完十個數字後企圖讓它們居中,可惜他還是不會使用「對齊」功能,所以我就望著他很辛苦地用中指連敲空白鍵十餘次,才終於將我的聯絡電話擺在大約是該列中央的位置。呼,我光是用看的都覺得好累啊。結果,才兩頁半的A4表格,他光是打字填空就花了半小時。期間,巴基斯坦人被上了手拷帶回派出所,一臉無奈;一名推銷員揹了大背袋進來兜售槍套、背心之類的軍警用品;一名氣質像流氓的中年男子大搖大擺的進來上網,然後在貼著「請勿吸菸」的標語前抽菸;另一名大陸新娘則是在一旁苦等員警受理她的定期報到,一邊叨唸著:「怎麼這麼慢啊?」沒辦法,那時大家正忙著外勞的案子呢!

受理四十分鐘後總算將Word檔案打好存檔的員警,共列出五份筆錄要我簽名蓋章。仔細一看,表格上還有一列是「經濟狀況」,右欄列有「貧窮」、「小康」、「中產」、「富裕」等選項,他反射性地替我勾選了「小康」。原來就派出所的觀點而言,「小康」是比「中產」還要窮的階層。總之,整個程序結束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剛好花了一個小時。我們要離開前,推銷員一無所獲的走出派出所,等了有五十分鐘之久的大陸新娘也拿到了她的合法居留文件,員警還跟她說聲了「不好意思」;而另一名剛忙完的員警,則是走向那位正在上網的類流氓人士,點燃了另一支菸。